资料图
“郎”在古代是一个好词,总和年轻、漂亮、潇洒、风流之类连在一起,比如“周郎”、“刘郎”、“何郎”。但有一个“郎”比较例外——江郎。
江郎就是江淹,河南商丘人,南朝第一流的文学家。江湖传说他后来被仙人取走了怀中的五色笔,所以“才尽”,写不出东西了。
作文就是做人。江淹历仕三朝,身段柔软,眼光独到,在改朝换代之际总能站在正确的一方,是南朝第一流的政治人物,逝世时梁武帝亲自为他穿孝举丧。如此彪悍的人生,怎么可能写不出东西?“才尽”云云,只是他不想写罢了。
这不是我说的,是他同时代的沈约说的。
被贬浦城的江淹
“江郎才尽” 还是以仕为隐
江淹当了三年吴兴(今福建浦城)令,不长也不短,但对他的文学创作却特别重要,因为他的五色笔,就是在浦城的梦笔山拿到的,顺便贡献了一个成语——梦笔生花。
“况北州之贱士,为炎土之流人”,474年秋天,江淹出发前往地处闽北的吴兴时,31岁,正是如花好年华。一路上“跨金峰与翠峦,涉桂水於碧湍”,“渡炎洲,经玉涧,越金流。路逶迤而无轨,野忽漭而尠俦。山反覆而参错,水浇灌而萦薄”,披霜戴露,抵达时已是冬天。
吴兴在当时是远恶边州,属武夷山区,高峰绵亘,多悬崖峭壁,红色的砂砾与岩石密布,是典型的丹霞地貌。他在这里住得比较差——“於是临虹霓以筑室,凿山楹以为柱”,“今所凿处,前峻山以蔽日,后幽晦以多阻”——听来野趣盎然,但这不是今天的山间度假村,是没有发电机,没有信用卡,也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立孤台兮山岫,架半空兮江汀”,“共魍魉而相偶,与蠨蛸而为邻”,“鹰隼战而橹巢,鼋鼍怖而穴处”——所有的,除了孤寂,还有恐惧。
江淹在这段日子里,似乎哭了好多次:“揽泪访亭候,兹地乃闽城”,“泣蕙草之飘落,怜佳人之埋暮”,“泣远山之异峰,望浮云之杂色”,“此人但闻悲风汩起,泣下沾衿”,“於是泣故关之已尽,伤故国之无际”,“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汉臣泣长沙,楚客悲辰阳”,“若无孤鸟还,沥泣何所因”……不单单是从朝臣到被贬身份的转变,还因为在贬谪中,他的第二个儿子,他的夫人,他的老朋友,都去世了。人生之哀,何过于此?475年秋天,他登高临谷,触景生情,写了一篇《泣赋》,“欷潺湲兮沫袖,泣呜唈兮染裳”。
哭对一个男人来说,比较丢人;但对一个文学家来说,可以理解。
这是江淹人生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但是学者张喜贵说,“贬谪生涯使江淹的创作达到了高峰,其所有重要作品几乎都作于此时”,包括了《别赋》、《恨赋》、《倡妇自悲赋》、《泣赋》、《青苔赋》、《去故乡赋》、《待罪江南思北归赋》、《四时赋》。
虽然江淹终究还是不能回避“碧水丹山”、“珍木灵草”的闽北之美,但从“楚客心命绝,一愿闻越音”之类的字句里,我们大致可以推断,江淹并没有真正地适应这里。但闽地锻炼了他的创作,打磨了他的阅历,则是毫无疑问的。这段时间,他的思想由儒家为主变为崇佛崇道,由以仕为主变为以仕为隐。晚年他以“才尽”为名,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权谋争斗之间,与早年的贬谪经历,或许不无关系。
“闽中安可处?日夜念归旋。”还有很多人如江淹一样而来,如江淹一样而泣。福建的美,还需要更敏锐的眼睛去发现。
湄洲的妈祖
至今沧海上 无处不馨香
“福建”之名,自唐开元二十一年(733年)设立“福建经略使”始,而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才设立“福建省”。至于福建历史上相当于省级机构的首次建立,还可以上溯到南朝陈永定(557年—559年)年间设立的“闽州”。此前,现在福建的区域或属扬州,或属江州,或属东扬州。尽管如此,大致在今天福建这个区域内,那时也有独特的名称,它或称“七闽”,或称“闽中”,或称“闽越国”,或称“建安”,或“建安”、“晋安”并称等。
中国是个多山的国家,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里都有山。但是山也分三六九等,有昆仑这样的神山,有蓬莱这样的仙山,有五岳这样的圣山,有黄山、庐山这样被广为称颂的名山,还有一些山,比如当年许多人笔下的闽地之山,形象就比较险恶,所谓“猿声入岭切,鸟道问人深。旅食过夷落,方言会越音”,“大都秋雁少,只是夜猿多。东路云山合,南天瘴疠和”。
当然也有好话,如刘禹锡《送唐舍人出镇闽中》:“暂辞鸳鹭出蓬瀛,忽拥貔貅镇粤城。闽岭夏云迎皂盖,建溪秋树映红旌。山川远地由来好,富贵当年别有情。了却人间婚嫁事,复归朝右作公卿。”张养浩《泉州》:“山无高下皆行水,树无秋冬尽放花。”
山本无高下,风动心动而已。
其实福建更是最具海洋性的地区,这令那些来自内陆,对海洋有着天然距离感的文人,也无法不注意到。“海戍通闽邑,江航过楚城”,“闽国扬帆后,蟾蜍亏复圆”,“闽海风尘鸣戍鼓,江湖烟雨暗渔蓑”,这都是脑中浮现的闽海壮景;“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艘横系大江心”,“百货随潮船入市,千家沽酒户垂帘”,这是诗人亲见的海市繁荣。八闽之地,负山并海,给文学家们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
“灵妃一女子,瓣香起湄洲。巨浸虽稽天,旗盖俨中流”——福建是妈祖的故乡。妈祖是华人文化圈中最著名的海神。这是中国文化“海洋性”的底色。
妈祖去世后,民众在湄洲立祠奉祀,继而形成原始信仰,并逐渐扩大到湄洲之外的莆田其他滨海港口。“平生不厌混巫媪,已死犹能效国功”——学者刘福铸说,目前已知年代最早的一首妈祖宫庙题咏,是南宋状元黄公度作于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的这首《题顺济庙》。而宋代仙游人廖鹏飞是第一位为妈祖祭祀活动撰写迎享送神歌辞的文人,他1150年写下这样的文字:“岁岁祀兮民乐康,居正位兮福无疆”。
“至今沧海上,无处不馨香”,一个普通人的力量可以有多大,这或许就是答案。
武夷山福州
走出填词的柳永,迎来爱国的辛弃疾
隋唐之际,八闽出现了第一位有诗传世的闽籍诗人——郑露。《全唐诗》卷八百八十七存其诗《彻云涧》一首“延绵不可穷,寒光彻云际。落石早雷鸣,溅空春雨细”,描绘出彻云涧磅礴的气势。唐中宗神龙二年(706年),福建出现了第一位进士薛令之。他擅长作诗,笔下的天姥山,有“东瓯冥漠外,南越渺茫间”的雄奇。他一生贫寒,声名遂被86年后才出现的著名文学家、诗人欧阳詹所掩。欧阳詹与韩愈、李观等同举进士,时称“龙虎榜”,与韩愈多有唱和,逝世后韩愈作《欧阳生哀辞》以志哀悼。
两宋时期,闽籍诗人、词人大爆发。崇安(今武夷山市)人柳永,是文学史上大量创作慢词的第一人,“凡有井水处,即得歌柳词”。他的创作不仅是流行风尚,也足堪流传千古。南宋张元干,永泰人,词雄健豪迈、悲壮苍凉,与张孝祥成为上继苏轼、下启辛弃疾豪放派词风的代表人物。南宋词人、诗人刘克庄,莆田人,是南宋后期成就最高的辛派词人和江湖派的代表诗人。
辛弃疾自1162年二十三岁南归任江阴签判起,到1207年六十八岁逝世,四十多年生活中,前后有二十年时间分别在江西上饶的带湖和铅山的瓢泉闲居,两次退隐以一段插曲作间隔,那便是他在福建为官的三年。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宋绍熙三年(1192年),辛弃疾出任福建提点刑狱,不久又被任命为福州知州兼福建路安抚使,至绍熙五年罢职。他在福建写的很多词都成为了脍炙人口的佳作。在词人的笔下,这里风光万千:“云锦红涵湖碧。飞鸟翻空,游鱼吹浪。”“十里水晶宫。有时骑马去,笑儿童。殷勤却谢打头风。船儿住,且醉浪花中。”
辛弃疾是个爱国者。在福建,这一点上,他一点不孤单。福建是抵抗外来入侵最坚决的地区之一,出现了众多的爱国诗人、词人,如李纲、黄道周、林则徐。他们许多人的诗词,和辛弃疾一样,刚烈,忠贞。
“干国有几时,忠直永为宝。桃李森成行,园林删蔓草。”这首诗是明末名臣黄道周即将踏上赴京之路,离家远行时,妻子蔡玉卿写的送别诗。蔡玉卿明知明朝覆灭的命运已无法挽回,依然鼓励丈夫忠君报国。她不是个著名的诗人,但却有一些人,愿意一代一代录下她的诗,讲述她的故事。
诗通常都没什么用。但有时,它又有用得要命。
(责任编辑 江伟)